刍狗之参

【藕饼/短篇完结】锁麟囊(民国AU/强强)

1w8+一发完。

共党哪吒x国党敖丙



1.


哪吒知道自己在做梦。

否则他不会听见《锁麟囊》唱:这才是人生难料,不想团圆在今朝。铜雀高台深处是一副描金绣绘的飞天图,色泽栩栩如生,工笔妙不可言。

那戏子身段柔软干净,淋着四海八荒的天光,瞳孔像是湛蓝色的深海,水波潋滟,浮光跃金。

他看着哪吒,仿佛在笑,在说话,在注视着他背后那个黑洞洞的枪口。

哪吒心头顿起一股焦躁和急切,想掀开天光的遮掩去看看那张万重草木青山之下的脸。但最后他抓住的是太乙正预备着叫醒他的那只手,皮肤的黏腻感霎时弥漫开来,激得他和太乙两人都双双往后退了两步。

窗外日光正酣枕着云头,神态有些老态龙钟。看来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在车厢上睡得这一觉算是把日落也给堪堪睡了过去。太乙安慰了他两句,说他一路从华东赶到华北风尘仆仆,中途还换了两次车,困倦是难免的,待会安顿好再带他去找找消遣;旋即他便叫人上来搬行李,里头外头都给哪吒打点得清清楚楚。

外人常说李家能得这么位老师,是他李哪吒修来的福分,过去他不以为然,现在却是明白了些。

他靠着座椅抽了根烟,黑西装领口不正经地松垮着,身材修长,神态痞懒,要是不说这是李哪吒,路过的人一眼看去真要把他当成普通的街头流氓了。

可街头流氓是住不起华东地区的临海别墅的,更没资格升职作为汪伪政府的精英阶层。那只玩着打火机的手在华北时握的是枪,如今用遮瑕膏盖去赤炎纹身,修去指甲,成了日夜为文书操劳的总统局干员。

人人都暗地里咬耳朵,说那是他爹李靖有本事有气度,能容得下这么一个妖孽——这个妖孽三岁时一把火烧了一座渔村,幸好当时正值春秋两季,村里人不多,损伤极少,还能用年幼无知的名头掩作为压不平的幌子,否则他李哪吒早就死在了三丈律法之下。

新别墅的仆人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以至于太乙来招呼他上另外一辆总统局派来的专车的时候,哪吒第一支烟还没抽完。太乙不喜烟味,于是哪吒转过身,锃亮马靴一捻烟头,抓起车头披着的西装外服,跟着太乙上了车。

专驾司机在前头坐着等候指令,太乙问他:“徒儿,你想去哪逛逛?”

哪吒看着外头没了声响,他对这片了解不多,本想让太乙决定,又莫名地想起梦里那场《锁麟囊》,于是将未出口的话收回来,问:“这附近有戏院吗?”

“有的,少爷,”司机开口了。他是本地人,张口便说出几个大戏院的名字来。“其中属华乐戏院最热闹,今晚去的早的话还赶得上《思凡》和《锁麟囊》两场大戏。”

“那就去华乐吧。”太乙知道自己这个徒弟虽然对艺术不感兴趣,不过热闹的地方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说到这,他还顺口问了一句:“你对这几个戏班子还挺熟悉的,看来是喜欢看戏了?”

“不敢,”司机不好意思地谦笑道,“我和我妻子都是为汪老板干活儿的,也是感恩大老板大方,陪着去过几趟,在门外站着讨个赏头罢了。”

太乙只是笑笑,拍了拍哪吒的肩膀,没再说话,而哪吒也不善在言语上同人切磋计谋,于是车内的气氛很快冷下去。所幸路途不远,十几分钟的车程后他们在一家大戏院门口下了车。里头已经有了奏乐声,先是西洋的乐器一家独大,随后是神秘的东方乐器,从声势微弱到逐渐壮大,好不热闹壮观。

太乙使劲收了收肚子,努力把那颗快绷开的纽扣系了回去。哪吒睨他一眼,嘲笑道:“老师,早该减减肥了。”

“瞎说什么呢!你老师我体重可是一点都没超标!”太乙佯怒地朝他辩道,又一巴掌呼上他的背,“倒是你小子,把背给我挺直了,别把华北那些老毛病带过来。你爹好不容易让汪老板同意你继续做事,你可别让他失望了。”

“我哪有什么毛病?”哪吒望着眼前富丽堂皇、金光碧硕的大戏院,漫不经心地说着,“不听话也是毛病?那您直接当我没救得了。”

“你——”

“好了老师,”哪吒掏掏耳朵,懒得再和这个操碎了心的老师站在门口磨磨唧唧,撞了下他的肩膀,直接双手揣兜往里走,“今天是我来华东的第一天,你这些话就等回去再说吧。咱先听个戏,你说成不?”

太乙对这个徒弟本来就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对方一直尊他敬他,他也喜欢这个小徒弟,才给惯成今天这副模样。但为人师表的还是心疼徒弟这一路上的罪,便没再念叨他,抬手叫人先定下了座位,是舞台的最佳观赏视角,台上如何一览无余。

他们来得迟了些,甫一坐稳,台上就已经摆好架势唱了起来。第一场是《千秋罪》,算不上出名的戏码,只用来做开胃菜。太乙听得入神,哪吒却无感得很,打了个哈欠杵着脑袋就差点要在桌上睡着,幸而后方及时传来一句:“这场戏,你可不能睡。”

提醒他的人坐在他的右后方第二排。哪吒抬了抬眉,扭头去看,先被那双和梦里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睛惊艳到,而后才来得及细细打量他:白西装外套被随意地搭在红绒椅背上,身上只剩一件浅色衬衫,袖管微微卷起。他的视线落到哪吒身上,双眼微微一眯,笑了起来,透着浑然天成的从容不迫。

哪吒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作感兴趣状地请教对方:“为什么?”

“因为《千秋罪》这一幕格外精彩,以一句话概括之,就是‘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之意,“他说话吐字听来极舒服,想必是经过特别训练的,“里面的角色,诸如冉闵之流,一手创建五胡十六国时的冉魏政权,拯救了北方汉人,颁布‘杀胡令’,灭后赵,救汉人于水火之中,所谓‘不世之功臣’,但因杀人过多,也可为‘千秋之罪臣’。”

他这话暗藏锋芒,从话头到话尾又都圆润无暇。哪吒敛了笑意,手指轻屈扣了扣檀木扶手上未被红绒包裹的部分,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太乙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是伸手主动和对方相握:“这不是师侄嘛!好久不见,你今天也来看戏啦?”

师侄?哪吒一愣,酝酿到喉头试探性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

那人笑起来可真好看,是否真心实意且不谈,这纯粹的美色自哪吒离开华北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了。他对着太乙礼貌地点点头,眼眸含笑问道:“我今日才从国外回来,还没时间找师叔您问好,没想到会在这碰着您。对了,您身后这位是——?”

“哎,这是我学生,哪吒,这几天刚到这块办事。“太乙在旁帮腔道,“徒儿,这位是敖家的敖丙,华东地区半个龙头,你这次在这就职,可得好好请教请教人家。”

哪吒没反应过来,太乙又迅速地给了他一个眼神暗示,估计是让他也主动握手。哪吒心底嗤笑一声,在对方伸过手来后才肯站起身,只伸出一只手与他相握:“哪吒。久仰大名,刚才那番对《千秋罪》的解释,小爷可是头一回听说,算是给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开了开眼界了。”

哪吒站在下位,抬手与敖丙相握时眉眼却是四溢的桀骜不驯,灯光打在他眼瞳之下的红漆烈焰上,活像在众目睽睽中纵火的罪魁祸首。

敖丙垂眼瞥见他手臂上因遮瑕膏被剐蹭掉而显露出的纹身,轻笑一声,应承着说:“看来你就是那位总统局近日特招的精英人才。能和你结见,是我的荣幸。至于刚才的《千秋罪》这一说——”他放开和哪吒交握的那只手,颔首示意他坐到他身旁,随后点了点台上角色的方向,“我也只是小时候和我父亲听《锁麟囊》才知道的。《千秋罪》常常作为后者的前场唱出,久而久之,就熟悉了。”

太乙在他们两个并肩坐下后便偷摸着从包厢另一侧溜开了,哪吒暗骂一句这老师真不讲义气,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台下将要结束的《千秋罪》。终于,等到敖丙挺直了腰安静地望向台上时,哪吒知道正戏上台了。

唱的果然是《锁麟囊》。不愧是名角,那戏子拉腔起范儿,稍稍压眉眼珠子一转,都是流离的离火草芒之光,举手投足都是气范。角儿在奏乐后一直唱到“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再到“我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链、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

台下诸人有的已经闪了泪光,可哪吒只低声说了一句:“这儿应该从椅子上坐起来才对。”

敖丙听见,支颐,微低头颅,附耳去问:“为何?”

哪吒往椅背上一靠,顺手捞了颗散落在盘底的葡萄扔进嘴里,兴致不太高昂地说:“你听那词唱的,可不就是在低调的炫富嘛。”

他一顿,也跟着偏头去问他,皱眉:“你还喷香水?”

他们本就贴得近,这下算是彻底的拉近了距离。哪吒偏转脸颊,正好对上敖丙的侧脸,和余光所及的粉白的耳垂,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一般。他身上确实有着香气,似虞美人,很容易就让哪吒联想到一只被浸泡在苦酒里的蝴蝶所能散发出来的气味。

“应该称作自然就有的,”敖丙不置可否,作解释道,“我父亲在我三岁那年找人算过卦,说我上辈子是灵珠,这辈子是福神下凡的转世。他还说这是灵珠自带的味。”

哪吒听了差点没笑出声:“这么巧,小爷三岁那年也被人算过一卦。”

敖丙问:“算的什么?”

“哼,那臭道士啊,拿着个乱七八糟的卦盘,就胡编乱造说我上辈子是魔丸,这辈子是祸神。”哪吒把手别到脑后枕着,翘着个二郎腿放开了谈着自己的事,“于是总有人造谣说小爷是妖孽。我咽不下这口气,就在生辰宴那天把那伙人的家给烧了。”

“想不到你气性还挺大,”敖丙面上并没有多惊讶,他像是习惯了这种事一样,平静地抿了口茶,“你父亲应该挺生气的吧。”

“任他再怎么生气又有何用?他想平白无故地认这命,做个冤大头,小爷我才不干,”哪吒说着,手腕的赤炎纹身被他抹去遮瑕膏,彻底袒露在敖丙眼前,“小爷的人生还长得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一个不明来路的道士又有什么资格?”

台下角儿已经唱到眼角盈泪,敖丙不动声色地捧着那杯温热的茶,侧头看向哪吒,轻声问:“看来,你不认命?”

名角还在唱: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 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于归日理应当喜形于面, 为什么悲切切哭得可怜! 那时节奴妆奁不下百万, 怎奈我在轿中赤手空拳。 急切里想起了锁麟囊一件, 囊虽小却能作续命泉源……

“认那玩意干啥?无聊又无趣。”

哪吒哼笑道。他一字一顿,说到“无趣”二字时斩钉截铁,有些痞气,却又不讨人厌,总令敖丙觉得,他就像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体里透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即使活着就快成灰了。他第一个生命是无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

这哪是魔丸啊,谁家见过这么傲气的魔丸?

《锁麟囊》转眼就要唱完。华乐戏院并不常请这种一场就唱上好久的老派艺人,所以哪吒这一回算是来对了。票钱他报销给了公款,见众人开始离场,立马起身想要跟着离开。敖丙及时叫住他。

“总统局和我父亲所办的公司有些贸易上的联系,刚好你也是文职人员,”敖丙朝他抛出一根橄榄枝,“下周的酒会,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吧?”

“……”哪吒站在原地没动,他的眼睛在悬吊着的水晶灯照不到的地方隐晦地瞟了他一眼,跟刀片似的,不轻不重地削走他的一片血肉:“绝大多数人在第一回见着我时,都会觉得我是军统的人员。”

敖丙眼皮一跳,目露柔和的笑意:“可我见你只有左手虎口结了茧,你使的应当是唐氏长枪,想必受的不是军统的训练。不过,若真要说军统人员的话,你是我见过最合格的了。”

这个答案,严格意义上并不完美。但他们对峙两秒,最终哪吒还是移开了视线。

他着实猜不透那对碧水龙潭里到底藏了些什么,所以对这个回答并未给予评价,是错是对是否恰当交由敖丙自己理解。他只是稍微倾过身子,学着太乙的样子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耳处偏头,声音刻意放低、字字淬血地回答他:“那希望下次见面,我们都能坦诚相待。”



2.


哪吒在回别墅的路上换了一次车牌,确定安全后才松下心神来给没良心师傅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太乙说得简单,只叮嘱他要记住酒会在下礼拜日举行,他的任务可能得延后完成。

哪吒不想知道太乙口中的任务是否和他心中所猜的那样。习惯耍刀握枪的手通常不擅长舞文弄墨,犹如见过了敖家的三太子,就不会再觉得华东地区有任何一位能够媲美那种惊鸿一瞥的惊艳程度。

想到敖丙,他问自己的老师:“那家伙到底什么个来路?”

太乙说:“汪伪政府精心培养的人才,国外留学回来的官二代。改天酒会上要是能见面,说话时脾气别太冲。”

哪吒心想,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你提醒我也没用。他揪了揪自己的乱发,索性将油门一踩到底,直接扭头去了总统局。

那日过后,哪吒偶尔也还回去听戏。但多的是达官贵人,少的是名角好戏,久了,他也倦怠。况且总统局的工作繁琐无味,职位虽高,干的是暗地里收集线索的活,摆明了还是个跑腿,顶多高级一点。他过着这种日子,一直到了酒会那天。

期间敖丙给他送过两次礼物,一次送的是珊瑚宝,还有一次送的是凤凰巢。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再多联系,哪吒也不曾在意。美人是敖家的美人,总是带着些微妙的毒性,他能和美人有交集已经足够亲密,没有也不足为奇。

他们第二次见面在酒会上。哪吒一身齐身的军统精英文职人员制服,打的暗红色领带,衣领上贴着两道金标,见到他的人都说一声“李长官”。敖丙也不例外。他用手里的酒杯碰了碰哪吒的香槟,说:“李长官,来得挺准时。”

他是在说自己上回去听戏去迟了的事。那本来就是无心之举,如今赴酒会一事是有过邀约的,当然不能一样。

敖广今日穿的正装,但袖管还是折起来,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臂来。文人的手大概都这么仙风道骨,凸起的骨节也不叫骨节,叫手上的山河。

哪吒和他碰杯:“你邀请我,我当然得排除万难赶来。”

他又说,“站着多久?喝几杯了?”

他会这么说,全是因为敖丙面颊微红,一看就是喝酒喝出来的。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或许是室内暖气开得不足,敖丙的手被他无意间触碰到时都是凉的。

“也才半小时,”敖丙摇摇头,说,“能和我对酒的不多,你是第二个。”

他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应当是醉了有些程度,补充道:“第一个是我父亲。”

“那就是你酒量不好,”哪吒说,“小爷当年能当上总统局干部,都是这酒量的功劳。”

“酒量好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敖丙有些站不稳了,扶着他的肩膀说,“小心喝得胃出毛病。”

酒会人声嘈杂,外头烟火点燃炸响的声音又极大,他们现在是鼻尖贴着鼻尖说话才听得清彼此在说什么。敖丙抬起手,将他往二楼上带:“一楼太吵,位置又不好。上二楼来,我给你把《锁麟囊》春秋亭唱段唱完。”

大厅太吵,哪吒没听明白,低颈凑过去:“什么?”

“我给你唱戏呀,”敖丙也学着他,凑过来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那缕虞美人的气息就这样伴着红酒的醇香飘进哪吒的心里,他对上他的视线,撞了一眼钴蓝的星星,那眸仁一闪一闪,有光沉在眼底,嘴角带笑:“想听吗?”

哪吒没拒绝。他只是在想,奇怪,他也没喝多少,怎么感觉自己也快醉了。

他们穿过衣香鬓影上到二楼转角。敖丙让他在阳台边等上一会,自己便消失不见。哪吒握着酒杯,心不在焉地小酌两口,隐隐约约地记挂着一件事情:敖家和国党关系不浅,又对外宣称是外资入企做的产业,那定和国外势力有所勾结。军统“那方”信任他,派他做事,可他如此光明正大地和敖家三太子往来,也没见上级对他有过批示。

太乙说军统内部有共党的人,这件事他还没考证,不敢擅自下结论,但要是连他爸李靖都被太乙糊弄过去,届时国党打上门,这罪名谁来担?

他记挂的事很多,酒也一杯杯下肚。事到如今,他才能借着酒色直视自己卧底的身份。未来的路太长,就跟《锁麟囊》所唱无差: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他神游得入了神,眉眼间满溢的是戾气。直至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影,是凤冠披霞的“薛湘灵”。“她”移步走来,扮相端庄大方,眉眼勾画得清秀,蓝眼睛是宝光淋漓的琉璃镶成,雍容华贵,唱声却是柔而娇美的:我有今生难料,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薛湘灵”愈走愈近,“她”的眉眼也愈来愈和敖丙的重合上,直到“她”在哪吒身边站定,香气也从薄变成了微许浓郁的花香,“薛湘灵”也摇身一变重新成为敖丙。“她”的手搂住哪吒的肩头,像株危险的虞美人延展出花瓣攀住冷硬锋利的长枪。

火燃着,无休无止。

分我一支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耳听的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唱声渐弱,原来是烟花大宴也即将见了尾巴。最后一束火光烧得夜幕微醺,楼顶悬挂的彩弹爆破,涂满闪光颜料的金银纸片纷纷跌落,如霜之降。大风吹来,哪吒回握住那只手,他渐渐逼近,眼见就要吻上那朵虞美人,对方神色忽变,猛地脱了手,失了力气,好在哪吒眼疾手快把他紧紧扶住,皱眉:“你怎么了?”

敖丙的手握着栏杆,指节用力到发白,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好半天才能开口说出一句:“我就说酒量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你看,胃肯定会出毛病的……”

“你有胃病?”怕他一不小心摔倒,哪吒顺手揽住他的腰。青年颇瘦,看起来形销骨立。“我去替你喊医生?还是说你有备药?”

敖丙张了张嘴,这下终于能抬头,一张脸因胃疼而苍白着,越发称得旦角扮相下眼角那滴血泪秾红绮艳。哪吒猜这人多半是胃部抽搐疼得很,顾忌又颇多,所以这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底有什么东西作祟,下一秒,他自作主张地将人打横抱起,问:“你卧室在哪?”

敖丙指了一个方向。哪吒将他抱到床上,在病患的指示下从柜子里找到了胃药。他递过去,在敖丙伸手想要接过时又擒住那只手,修长冰凉,被他握着,好不容易才能泛起一点温热来。敖丙抬眼看他,那一眼满是水雾,哪吒心头一动,低颈吻了吻那白润的指尖。

他也折起袖子。今夜他没抹遮瑕膏,于是一寸寸的红莲纹身在敖丙水蓝的眼底绽放开来。但比红莲更烫的是他吻在他指尖的唇角,像盖在信封上的信戳,打上了有意无意的标记。

“补偿。”哪吒言简意赅地解释。

没有人会看见这一幕,这是一件好事。

“补偿什么?”敖丙难得没笑,“一个吻面礼?”

哪吒粗暴地把药塞进他的嘴里,嗤笑一声,语气没什么波动说:“一句坦诚相待。”

这句话成了今夜的辞别语。哪吒盯着他把药服下又喝了好几口热水,放心地站到门口去,给自己抽上一支烟。他在华北时都没有这么大的烟瘾,不知为什么,到了华东口袋就忽地有了烟草的踪影。他插着口袋,一手夹着烟,回头望了敖丙一眼,无声地说了一句“晚安”,再如上次那样,关门,下楼,上车。

他坐在车上抽烟,一根根不要命的抽,硬是抽出了一股痞样的狠劲。车窗没关,车旁有许多身着华丽的女士走过,有一个见他形单影只,上前来嗓音娇媚地朝他要借火。他不理,人家再要,他便抬起眼皮,吐出一个裹着狠辣的字:滚。

直到烟盒空空,哪吒扯下领带和那件昂贵的外套一起丢到副驾驶座上。他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喂,那批货什么时候到港口?”

“这…”那头愣了几秒,“大约两个月后。”

“我去接,”哪吒启动汽车,“让太乙到时在外边给我打照应。”

“你要小心国党…等会,你今晚不是去酒会吗?”

“没去,”哪吒踩下油门,汽车的轰鸣声很快将他的耳膜包裹住。他背贴着驾驶座的皮椅,说:“我去听了场戏,《锁麟囊》。”

“咱三少爷还有这个爱好呢,”那头笑了两声,随口问,“唱的哪段啊?”

哪段?

哪吒蹙眉,想起那抹虞美人似雾般的香气,和那段时刻缠绕着他的唱词。

他低低地唱:“我有今生难料,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3.


华东最冷的两个月终于捱过去了,冬末春初的响声一过,立马就轮到了春末夏初。哪吒今晨收到敖家的邀约,说是敖家三太子请他去看华乐戏院新开的大戏《夜奔》。

戏在当夜开唱,但哪吒还是起了个大早,除了总统局的工作以外,还因他得提前接那批货物进港。

说来外人都称奇。两个月的酒会之夜到破晓后,哪吒成了敖家三太子的密友。《锁麟囊》造成的不愉快只在几根烟后就烟消云散,敖丙还是那个从容的敖丙,他李哪吒也还是军统外部的一把好手,两人的合作只会给彼此带来利益,尽管合作的前提是立场一致。但这显然不妨碍敖丙对他的邀约如期进行,也不影响哪吒夜深无人时会前往他的私人宅院,一度就是一晚。不过对外还是要有个合适的理由的:敖丙有资金和技术,他有人力和渠道,他们的往来和合作都是为国家未来、为民族大义。

在不谈起国共两党的时候,哪吒私下看不出任何端倪,在华北他只做他的李家三少爷,在华东,他也只当总统局的李长官。

但敖丙似乎更愿意喊他“哪吒”,“李长官”放到明面上,反而成了调情的道具。他就这样刻意地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除了密友,再无其他。

他的车头自那日后就摆着一束虞美人。自己买的,刚买来那会还被坐在副驾驶上的太乙大惊小怪地以为他在追求哪家美人。哪吒只说了一句话,就治住了已经开始浮想涟漪的太乙:美人小爷只认敖家三太子。

太乙那会的脸色变化可谓精彩,起码哪吒还是第一回见着他的老师露出那种神色。他知道他肯定又往不着调的方向想了,停顿了两秒,又说:放心,我有我的分寸。

但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太乙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华东地区热气涌动,哪吒到总统局的第一件事,便是脱下那件厚重沉闷的外服。他在办公桌前坐定没几秒,有位小助理从旁边给他递来电话,说是敖家有人找他。

“敖丙?”他没多想,知道敖家能找他的只有那位三太子。

那头沉默了一会,只说一句话:“我是他父亲。”

哪吒手一松,原本转着的钢笔顺道溜了下去,幸好被小助理及时抓住安全地放回桌上。哪吒用眼色示意他退下,侧过身子,换了副腔调,问:“你有事找我?”

哪吒对人对事一向不习惯用敬称,再加上他语气有点冲,所以这句话在出口的瞬间几乎像是种不成文的挑衅。

敖广的声调比他更冷:“我儿敖丙今晚怕是没法赴约了,那出《夜奔》还请李长官自己看吧。”说罢对面便搁了电话,把哪吒的问题通通给蛮横地堵了回去。

哪吒没回过神,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还好打电话过来退约的是敖丙的父亲,否则他会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什么居心叵测的匪徒绑架了。但紧接着,第二个电话又打过来,是自己人:“哪吒,货物两个时辰后就到港口,你带人去接,我让太乙在外头给你打掩护。”

两出戏撞到一起,撞了个鼻青脸肿。

哪吒撂下电话,感性当头的关键理性占了上风。既然没有什么牵挂的事,那就算妥,他回手把那件外套再给披上,边往外走边想从兜里掏烟,掏空的时候,才隐约想起来上次敖丙说抽烟也不光荣,把他的烟都给缴获了。

他终于难以抑制地、烦躁地“啧”了一声,为了控制横生的烟瘾,他彻底把自己投入接待货物的准备工作中,直至暮色西沉。两个时辰过得很快,哪吒骑着摩托停在海风四起的码头后方,披着件铁色马夹克,嘴里充数似的塞了根棒棒糖。这回看上去真像个不良青年了。

他和太乙兵分两路,太乙在外与总统局派遣的调货人员正面交涉,那批军统特备的货物由他潜入从内部截下。这次行动共党准备了两个月,但到底由于不是主场没法大面积布置作战,人力勉强够用,时间有限,顶着两方压力,他必须速战速决。

开头很顺利,太乙在总统局面前说话分量是很大的,那些调货的尚且不敢拿他怎么样。他隔空见到一团赤红色的烟雾轻渺渺地飘起来,便知道行动算是成功了一半。

待到哪吒截下秘货,准备撤退的时候,外头却忽然吵了起来,旋即是一阵直升飞机引擎的轰鸣声。

太乙那边来了其他人了。烟雾变成了蓝色。这次不是总统局的人,十有八九是新政府部署的警察队伍。

海风刮得狂潮乱声作响,哪吒凭直觉猜到太乙带来的人已经失守,那么现在逼近的脚步声就不会是自己人。

只能是敌人。

他端起手里的枪。几个月前,他还用不惯热兵器,仍想着用自小熟悉的唐氏长枪作战。但他爹强硬地打消了他这个近乎幼稚的想法,那个一向爱他信他的父亲,头一次如此严肃地告诉他:乱世当道,连人心都是冷的,你还妄想靠那柄长枪打多久?你能打下多少土地?护住多少人?

他说得对。他无处可退。

滚烫的血液在他的筋骨中缓慢地流淌着。哪吒握紧枪,昂首对上那些包围上来的警察。

而其中有一人越过重重包围走上前,走到哪吒的面前来。那人披着件雪白的斗篷,罩着张脸,只能看见一双蓝宝石似的眼睛。

他说:“既然大家都是为汪老板工作的,那就不能再分党系了。你把那批货交给经验更丰富的我们,如何?”

“你想得美,”哪吒冷笑一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心为那位老板做事的。”

对方笑了笑,嗓音温润,说话却是字字珠玑:“难道提前和共党打通渠道、和共党私下往来的你们就真心实意了吗?”

哪吒脸色一变,厉声问:“你把我师傅怎么样了?”

“太乙上司无碍,我们只是请他去新政府的审问所里喝几杯茶,只要他老实,那我可以保证他诸事平安,”那人说,“包括你。李长官,你是聪明人,应当做聪明事。你只是被共党暂时迷惑了眼而已,大家都是为国家大义作战的战士,会理解你的苦心的。”

话音刚落,哪吒的枪迅速压上了他的额头。他眼底烧着火光,寸步不让:“你们理解个屁。”

数十支枪口瞬间拔起瞄准哪吒,他背后的子弹也蓄势待发。为首的那家伙被他拿枪抵着额头,神色却仍然很平静,语气生疏克制:“我希望你能暂时抛却共党,冷静地考虑一下。毕竟谁都不想让局面失控。”

“你张口共党闭口共党,难道就忘了国共也曾合作过?把一家分成了两家的人是你们,说要攘外必先安内的是你们,现在自命清高的还是你们,”哪吒就着枪的距离缓慢贴近他,低声笑他,笑意里满是硝烟和火药:“你当然可以说你本性是好的。是,你本性是不坏,但能站在这个位置上的,未必是什么好人。”

此话一出,他终于得见对方眼底的蓝色冰面崩塌。

哪吒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怎么?要不要小爷给你念念这批秘货的清单?”

他无畏那些瞄准他的枪口,另一手夺过身后下属手中的清单,退回原位,字字清晰地朝对方念出来:清一色的烟草洋酒,数十箱的鸦片,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国党贸易清单的东西,从澳门或国外进口,几经转手在华东发出,再进中原地区。华东方出售,购买者是洋人、大财阀、新政府和日本政府。

这些淋了百姓苦血的东西被新政府大批量贩卖,挣的钱不再是钱,而是国难财。

对方的手开始发抖,他的声音终于抬高:“这不可能!你们伪造清单?”

“看来该冷静考虑的人是你,”哪吒打碎他的虚妄,他攥紧货物清单,赤红的眼瞳望进那片被狂潮包裹的龙潭,“这种千斤重万斤沉的人命清单,你告诉我,谁敢伪造?”

对方说不出一句话来。

哪吒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一阵溢着腥味的海风吹过时,他隐约闻到了虞美人花的气息。熟悉的名字被他咬在齿列即将脱口而出,那人却骤然抬起眼直直对上他,下一个瞬间,哪吒只觉胸膛猛然一凉,他一怔,有半截金属质感的刀尖没入他的皮肉,再冲破肋骨两侧的肌肉。

枪声立刻呼啸着吞没了整座码头。哪吒竭尽全力并拢指节反握住刀柄,试图遏制他还想要再捅入的念头,对方却在这时松了手。他摇摇欲坠地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地面倒去,一串串血珠滴到那人的鞋面上。他如梦初醒,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哪吒很想再骂对方一句“蠢”,但厚重的刀柄反轴重重地击中了他的颈后侧,毫秒间就夺了他的意识。



4.


哪吒再次醒来已经是华东地区的日落时分。上回他初来乍到,没赶上,这次倒是看了个全头全尾。

到底是年轻人,恢复能力很强,就是伤口处依旧疼得很,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才把丢人的喊疼声压了下去。

他这一觉睡了快半个月,太乙在他醒来前两周就被放了出来。上头只说他们处事不周,有待改过,就再也没了后话。“以后要是有人找你问起这件事,你什么也别说,只说你不知道,”太乙坐在他病床边给他削着苹果,他也挂了彩,不过没哪吒严重,“话说捅你的那个人可真狠啊,让你像个植物人一样一躺就是好几十天。”

哪吒只是咬着口苹果一字不发,经此一役,他眼底的火光比往日黯淡了许多,也懒得再放狠话说“半个月内肯定出院”。李靖从华北打来的电话他一个没接,只是靠太乙口头传递才知道,他娘听说他出事,险些要连夜驾车赶到华东来。幸而李靖拦下,只拜托太乙务必好好地照顾他。

太乙削完一个苹果,还想再削,被哪吒看不过去,拦下了:“师傅你死心吧,你削的苹果有多丑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放在过去,他是铁定会被捶一拳头的。可太乙只是收回手,叹了口气:“你也别瞎折腾了,师傅现在只会削苹果了。”

这就是任务失败的后果。除了军衔被夺,职位被降,连番带来的影响其实更多在可行动范围上。哪吒看着不是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下场只会比自己的老师更惨烈,所以他心知肚明地不问、不听,把喟叹憋回去,重重地咬下一块雪亮的苹果果肉。

师徒沉默间,有人进来了。太乙见到来人一愣神,讶异道:“师侄?”

“我听说哪吒醒了,”来者是敖丙,半个多月不见,他瘦了很多,笑容仍然挂在脸上。那一双永远清亮的蓝眼睛宝光流转,最终落到哪吒身上,“看来情况有所好转,那我就放心了。”

“好着呢,死不了,”哪吒拍拍床边的椅子,“别站着,做这,”又看了太乙一眼,说,“师傅,你先出去。”

直到太乙走出病房,敖丙才坐到那把离床头极近的椅子上。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内敛,甚至还染上了担忧的色彩,垂着眼睫时睫毛轻轻颤抖,像虞美人的花瓣,看上去无害且温良。

“这半个月很忙吧?”

“主要是父亲的事业,其他的没什么大问题。”

“有给我带烟来吗?”

“等你伤好了再想这些吧。我早跟你说过,”敖丙嘴边浮现隐隐的笑意,似是拿他没办法,说,“小心肝出问题。”

他们就这样一问一答地闲聊着。没两句后,哪吒提到了当初那出双方都没能去看的《夜奔》。

“有点可惜啊,你订的是上座吧?”

“看戏不讲上下座次,只讲最佳观赏视角,”敖丙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那出戏请的是名角,该可惜的是没能听到那副名家的老派唱腔。”

“怎么说?”哪吒支起半边身子,看他,“男怕《夜奔》?”

“《夜奔》既讲究唱工又讲究做工,身段极其繁复,并且整出戏都是边舞边唱。几乎每个字都有身段,要求演员一招一式不得含糊,而且需要满宫满调地唱昆腔,这对表演者的表演技术和功力要求很高。”敖丙注意到桌上的苹果,想要给他削一个,但找不到水果刀,便打消了心思,“而且从头至尾都是演员一个人在台上,要求一人撑起整个舞台。”

或许敖丙自己也没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有种很吸引人的气质。哪吒边听他说,边闻到那股子熟悉的虞美人花香,隐晦而不浅淡,他不禁感叹道:“好香。”

敖丙笑笑:“我给你讲昆剧,你倒是闻香味去了。”

但下一秒那笑就消失了。敖丙凛眉垂眼,他一点点地站起身,挺直背脊。若是有人在这时开门进来,只会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被掩在黑暗的阴影当中。而阴影前方是他刚才在寻找的水果刀。

哪吒抬眼望他,难得地和颜悦色笑道:“和码头那阵气味一样香。果然是天生的吗,小灵珠?”

火焰重新在李哪吒的眼底燃烧:“如果那个人真是你,那小爷这个魔丸当的也太失败了点。”

他这句话让这房间的气氛如坠冰窟。敖丙面色平静,唯眼底那抹水蓝缓缓流淌:“你在怪我?”

哪吒翻身下床,白晃晃的刀尖始终死死抵着敖丙的小腹。他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地笑了两声,像是在讽刺敖丙:“小爷怎么可能舍得怪你?你那一刀捅的精准,避开了所有要害部位;之所以下那一笔狠手,也是为了日后方便为我脱罪。要我说,真是好一个用情至深的灵珠……”

“我只是想不通,”他说,灼灼火焰几乎烫伤了敖丙眼底的温凉水龙,“半个多月后的今天,你居然还在为国党做事?我那天把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敖丙,你到底是真的傻到看不透,还是存心想换种手段置我于死地?”

敖丙忽然抬手。哪吒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肩膀,反手将他摁在病床上。可对方压根没有要来夺他的刀的意思。

这一摁倒是摁出了小灵珠的原型。敖丙的后背被撞得生疼,头一回恼羞成怒语气不快道:“你以为我不想救你吗?可我深陷国党当中,暂时哪有更好的法子救你?我若是想脱身而出又如何能够救你?”

“你救不救我和你怎么看待国共两党有什么关系?我只明白你还在为国党干活跑腿!”

哪吒也火大,他丢了刀,两人就这样以诡异的类似搂抱的姿势吵了起来。

“你也明白我那叫跑腿!当时那个紧要关头我哪能同时顾得上你和共党!”

“共党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明明有很多次回头的可能!”

“你当这是儿戏吗?哪吒你幼不幼稚?”

“那你就是实打实的蠢!”

“我是蠢,否则就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敖丙额角沁出热汗,他缓缓平复着呼吸,“我不想和你吵。你太烫了,快从我身上下去。”

“小爷就是不下,”哪吒哼了一声,“你真讨厌我这么压着你,怎么不推开?”

这简直就是小孩子似的无理取闹。他怎么可能去推一个受了刀伤的病患?

哪吒拿准了敖丙拿他没办法。他盯着那双和初见一样干净的眼睛,始终不愿意相信这是国党的人能有的眼神。过了半晌,哪吒重重地吐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起了身,往旁边一倒。

两人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肯先说话。

好半天过后,哪吒闭上了眼:“算了。就当小爷欠你一命,日后有机会,再还给你。”

敖丙这才坐起来,海蓝色的眼望着窗外一时没吭声,等到哪吒不耐烦地睁眼去瞧时,他突然开口:“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可能背叛共党。”

“不是这个,”他顿了顿,说,“我想让你出院后就离开华东。”

“你在说什么蠢话?”哪吒不满地挑起眉毛,“华东是我半个家,我凭什么离开?”

“那你难道还想再回去总统局当一个文职干员吗?”敖丙低喝道,“我不会骗你,离开华东对你只有好处!”

这是哪吒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他也跟着坐起身,试图找出原因:“那你呢?”

“……我会永远待在华东,”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起来,他说,“华东的尸体在哪里,我就站在哪里。”

不愉快的聊天和争吵就到这里结束。敖丙没再多看哪吒一眼,他走到门口,又堪堪在即将合上门时停下脚步。

“哪吒,”他说,“我从来不会骗你。”

这句话无关国仇私恨,无关党系斗争。

它是一次真正的坦诚相待。

门关上了。



5.


出院后哪吒一个人去看了场《夜奔》。还是华乐戏院,还是原来的座位。太乙没陪他来,他受限的程度远比哪吒高。敖丙也没来。《锁麟囊》过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看过一场戏。

台上唱戏的也不是什么名角,唯独那一句“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赢得了满堂好彩。哪吒听不下去,他本就是看热闹的外行人,于是在中途草草地退了场,一个人在街上瞎逛。

他在华东没有朋友,没有家属。和他共事的同事都是国党的人,他更是不想与其打交道。逛到黄昏,哪吒觉得有些饿了,就骑着摩托随便找家小摊就地坐下。坐下时发现旁边那桌正好有个熟人,是当初也在共党做事的下级,哪吒迟疑了一下,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但对方显然不怎么待见他。哪吒感觉出来,虽有不满,但还是问出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你现在在哪上班?”

“敖家。”对方说,狼吞虎咽地嚼着点的菜,“他们最近要开一个宴席,宴请国党的大老板们,我在那给人家当下手。”他咽下一口半生不熟的烤肉,望了望周遭,又凑上来小声叮嘱哪吒:“要我说啊,你也别瞎折腾了。赶紧找份工作谋生吧。”

哪吒过惯了富贵日子,如今被人一提”谋生“二字,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有段时日未去敖家,也没和敖丙有过联系。华东地区其实也就巴掌大,社交圈像一座围墙,新人难进旧人难出,他一个偶尔走动一圈的外来者的一点消息都容易引起风吹草动。现在见到他的人都当他是得罪了敖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听来讽刺,当初怎么交好,如今就怎么疏远。

而结局能否同归,无人知晓。

那日过后哪吒找到太乙,托人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每日家和工作两点一线。他知道共党受此创伤定要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也会伴随他到上层再次找回他。直到半月后,敖家摆起宴席,一封邀请信送到他门口的信箱中。

哪吒打听过敖家为什么要在这时摆宴席。国党那边新来了两位日本长官,一位经济学家,一位是他的助理兼秘书。国党内忧外患,和共党拉锯战线的同时没法从明面上找出场地,就只能从和国党交好的敖家找出空当。

他粗略地猜测,虽然这次表面上是普通的峰会,但由于它是日本政府宣布敲定的消息,那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国共两党纷争的色彩。在这种时机开这种峰会,还是正大光明的,不摆明了在引诱着暗中的谁吗?

如果他还在总统局干活,或许能得到更多线索。

哪吒开了罐啤酒,对着那封邀请信坐了一下午。他一直坐到日光西沉,窗外的蚊鸣盖过空荡荡的脑子,才像终于又活过来了那样,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往屋外走。临走时他没有顾得上去抹遮瑕膏,事实上,在第二次和敖丙见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用过那玩意。敖丙说他是一朵熊熊燃烧的红莲,是不能被遮掩的。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理性的那一派在思考这次峰会共党是不是会派人去,感性的那一派在嚷嚷着今晚一定要见到敖丙一面。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而距离敖家公馆的路途越来越近,哪吒的焦虑情绪也越来越强烈。

峰会不可能是正确的,那两个日本走狗一定有他们的目的,而不管是哪派,这目的于他们来说都不利。此獠当诛。可国党会让敖丙做什么?是救华东于水火还是彻底击溃华东地区?

他的车速一路狂飙,以至于猛地踩下刹车时整个人都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脑袋磕到车座的顶部,这才又恢复冷静。

哪吒在驾驶座上闭眼坐了一会,觉得伤口开始疼得厉害,又大概是它们根本没痊愈过。心烦意乱的情况下,他挑了根棒棒糖,利索地拆开包装咬进嘴里。他做着最熟悉的事,只是吸烟换成了吃糖,而接下来的一切都照旧:下车,关门,进敖家。

敖丙像是算准了他会赴约,在二楼看到他就立马下了楼。这次又是半个多月没见,他确实是瘦了,皮肤很白,就像绝大部分的文人一样;但因为皮肤白,偏俊的五官看起来便分外鲜明,尤其是双唇,几乎像涂了胭脂般红润。只有蓝眼睛依旧是清透澄澈的,汪着一潭水,水里酿着轮月亮。

“我怎么感觉你刚刚那眼神就跟小姑娘看到了情郎似的,”哪吒和他并肩走着,夹着根棒棒糖也丝毫不影响他天生的霸道气场,“眼睛噌地一下就亮起来了。”

“那看来是你躺了太久不清醒,”敖丙摇头笑他,“你这个人本来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团火,可能是我想着看你看久了,所以才比别人亮了点。”

他们在酒桌边停下,敖丙想递杯酒给他,又停住,换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胸膛,浅薄的叹息透过空气呵在疤痕上:“你这伤好些了?”

敖丙的手指骨节分明,筋脉漂亮清晰,轻抚过那道狰狞的疤痕时给哪吒带来了奇异的错觉,像是没了衣服的遮挡,直直地接触着它。他这些时日总被无尽的疼痛贯穿着,但在敖丙的触碰下,那些永不停息的折磨似乎终于得以消散。

哪吒接过他欲语还休的酒,朝他不在意地举了举杯:“小爷可是金刚不败之身,那种程度的伤早就好了。”

久别重逢的谈话在敖丙被叫去和那两位日本长官坐在一块时戛然而止。敖丙朝他歉意地笑了笑,他不以为然,挥手让他赶快过去,随后便一个人开始闲逛公馆。

他记下一楼的地形和几个通风口,确定没有埋伏点之后总算安下心来,重新坐到后排的位子上喝酒。

期间他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哪吒回头去看,是一位孕妇。对方惊慌地朝他说着抱歉,看上去不像是什么上流人士,他心生疑惑,却没表现出来,只是扶起对方,告诉她小心。而那孕妇惊惶地看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深地刻满了哪吒看不懂的恐惧。她又是一鞠躬,便匆匆跑开了。

那一眼望得哪吒也心慌,他左思右想,随手逮了个服务生问:“你们家主人今天不在这?”

“您说敖大老板吗?”服务生说,“他今天早上就出国了,今晚的峰会是敖三太子自己主持的。”

敖广不在?

哪吒还想问其他的,但峰会已经开始,那服务生推脱几句“不知道”就让他撒了手,估计是急切着想去上流达官显贵们的桌边蹭点小费。他心底的不安被迫暂时性地压下,硬是灌了几口烈酒,才安分地坐回位置。

峰会的开头进行得很顺利,日本长官在上台致辞,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不明白的还以为坐在他们面前的是他们的主子。敖丙没掺和进去,所以之后进行致辞的是国党的军官。

就在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准备上台时,二十分钟前不小心撞过哪吒的那名孕妇脚步轻缓地从他身边再次路过。

这次她是从最后一排一路走上来的。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国党军官致辞,没人肯割舍一点目光给那个女人。她就那么颤抖而坚定地向前走着,直至哪吒发现她完全不是什么孕妇,而是一个在腹部用绷带和棉布缠了一整圈塑胶炸药的“人体炸弹”!

她越走越快,等到终于有保安人员发现她的异常移动时已经太晚了。哪吒的大脑突然一片混乱,他算过狙击手和火药攻势,算过当场劫持和要挟,偏偏算漏了这一种疯狂的自杀式袭击!

他的伤口在他起身想要阻止这一切发生时疼痛起来,心脏剧烈地抽搐,痛苦像是跗骨之蛆般穿行在他身体的所有组织里。但他还是咬着牙冲开已然惊慌的人群,他的目标直指最前方的敖丙。终于在爆破发生前的最后一秒,他猛地扑住那个纤瘦的青年,将他按在身下——

公馆炸开了巨响,与此同时被点燃和推动的炽烈空气中夹杂着无数人的血肉和碎骨迸溅在哪吒的脸上。他甚至看不清敖丙的情况,突如其来的剧痛和蛋白质被瞬间烧焦的可怕味道铺天盖地地赶走了虞美人的花香,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的眼睛在火焰中燃烧,火光的残像中有无数个挣扎惨叫的人影,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成为了红莲,烧焦的皮肤从他身上脱落。而在他彻底被击溃时,有什么温凉的液体落到了他的手上。

太迟了。



6.


敖家公馆遭遇自杀式袭击一事很快上了华东地区各大报纸的头条,凶手的追查成了一个焦点。只是现场的状况实在太惨烈,有些人的尸体甚至融成了血块,要分辨死者的状况恐怕得花上一个月时间。

说法有很多,有的说是国党内部高层人士和日本人彼此勾结,将部分碍事的军统势力联力铲除,顺便狠狠地磨共党一刀;有的说是共党不赞成国党和国外势力的肮脏交易,采用了最极端的办法将国党最薄的一块皮肉割了下来;还有的开始关心敖家三太子的状况,和当日出国在外逃过一劫的敖家大老板。敖丙不知如何,但敖广倒是安安全全地回到了华东地区,有条不絮地开展袭击后的复援和用以安抚人心的记者会。

但任凭外界的风声如何之大,这些哪吒都听不见。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火烧了似的灼痛,全身都像是被大型重锤机由内而外地碾碎了一般,热浪舔舐过张顺的肉体和灵魂,痛苦和无端的愤怒像吐着信子的游蛇般毒辣地扼住他的喉管。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双冰凉的手贴住他的额头,像注入了温润的海水般缓慢而谨慎地赶走了那群毒蛇,他才再次平息下来。

恍惚间他闻到虞美人花的香味。大概是在枯萎前的最后一次绽放,那抹香格外近,在他的唇角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这一幕没有人看见,包括他自己。

他还听见了《锁麟囊》里有人在唱:这才是人生难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分我一支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哪吒真正醒来是在六个多月后回往华北地区的车厢上。他睁开眼,想说话,说不出,声带跟被烧毁了一样剧烈地疼痛,只能发出喑哑的嘶哑声。那些被他称为纹身实则是如影随形的胎记灼着火光,烧得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臂在在哪。

太乙在他旁边,听见动静,立刻上前,紧张地问:“哪吒?哪吒?”

谁他妈能有力气回答他。

脏话在哪吒的脑子里排成一列,最后消散。他懒得动手指,干脆无视他。

“哎我忘了你现在说不了话,不过没事,再过一年你就拆绷带了,然后再熬过两年,说话和行动都会慢慢恢复过来的,”太乙说,“你真的吓我一大跳,我差点要拿我的命给你向你父母亲赔罪…要不是当时你们被那块圆桌挡着卧倒在了下边,你肯定得死个通透,敖丙不死也是半残……”

“你现在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我那小师侄可比你好命得多,”太乙又说,人家只是伤了右臂,休息半年就好了。我听说你本来坐在后排,怎么就突然跑到前排去了……真是……”

听到这,哪吒把眼睛闭上,自动屏蔽太乙接下来的话。他还活着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起码在火舌掀翻他时,他的脑子里压根没有一个念头是给他自己留的。现在他嘴边的话几番变转,想问的既不是敖丙,也不是国共两党,而是他车头那株虞美人在哪。

应该是被丢掉了。

哪吒回到华北做的第一件事是躺在床上接受他娘殷夫人的眼泪和心疼的爱抚,第二件事是接受他父亲有如包含了千万句话的目光,第三件事就是没休没止地养伤,躺了有半年多,才终于可以下床。

期间敖丙给他写来过许多封信,殷夫人就拿着那些信坐在他床头念给他听。每念一封她都要清清嗓子,像是在对待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一样。诸如第一封,只是些普通的问候和牵挂,她愣是给念出千回百转的腔调来。哪吒听着头疼,让她换一封念。

这回是正经下来了,信的内容却让哪吒心头一惊。

那是一段完完整整的《锁麟囊》唱词,殷夫人念到春秋亭唱段就停了下来,皱眉问:“吒儿,你这信……?”

敖丙怕是家里遭了不测。哪吒想,敖广这次一定会在国党的推波助澜下倒台,那么作为敖家三太子,他该去哪?

他忽然记起两人之间似乎从未亲吻过。袭击发生前,他最后一回去华乐戏院那天,在特意包下的一个包厢里遇见罩在昏暗深处的敖丙。与对日后一切疑虑警惕的预感交织起来,那份情动牵引出无数条明暗的红莲火光。

那次他们没有接吻,只有一个暧昧到极点的吻,在唇边脸侧造出星尘。情愫与悸动是否浓郁到可被称作是情长,哪吒不了解。乱世烽火里,凡间情爱万种,都入了那锁麟囊。可就算被烈火烧上眉梢,骸骨烹尽,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定要明目张胆地吻他一回。

等吧。

等他从火光中苏醒,等虞美人花再开。



尾声


1943年,李家三少爷终于告别苦难的灾后救助生活,生龙活虎、意气风发地重新开始练那柄唐氏长刀。练到满身是汗时才放下。

屋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哪吒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最终只是望了一眼久违的火烧云,重新坐到案前,咬着笔尖,稍稍斟片刻,挥笔写下少年臣人生自回到华北的第十封信:

“今年的麦子长得很好,苹果也生得很甜。

新酿的酒,刚好洒来给清蒸鱼去腥,再烈一点的酒,我要拿来配生蚝吃。下了雨,就再去看一出《锁麟囊》;落了雪,就支一个铜火锅,炖一个羊肉锅。

当然,你要是在就更好。你心性好,即使夏日蚊鸣如雷,也能当做是成群结队的仙鹤在空中飞舞。还有,这几日家里新添了几株虞美人,香味撩人心旌,又有走廊和廂房,环境极其幽静,要是你在,放你房前刚好能在夜间给你助助眠。

可是你不在,日子还是要照常过。太阳照常升起,风吹过来的时候,也要吹到我脸上。今年的麦子长得很好,苹果生得很甜,你在意的一切都很好。”

“大概只有小爷不好。”

哪吒的字迹一向潦草,就是在总统局干文职的那几个月也没能把他的字练得好看些。他不喜欢写字。这纸太薄,笔墨太浅淡,装不下炙热的情感,包不住颤抖的火苗。

写完信,他撂了笔,打了个哈欠,顿觉无趣地想再去屋外逛逛。走到门口时,他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虞美人花香。

那香气来得极慢,慢到哪吒浑浑噩噩走过这几年,做过天上仙,受过万人谴,以为甘甜苦楚全都尝过遍。只有再闻见这气息才知这是人间。



—END—

给所有看到这里的人一朵小花花。

鞠躬。

不知道为什么被屏了重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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